倍感遺憾的是，文淑祺沒有能夠采訪到讓自己眼前一亮的素材。

來一趟不容易，她有了個變態的想法，幹脆狠下心來，“落草”山上，給杜錚出個不大不小的難題。

她便四處巡視，不時拍上一張照片。

突然，她遠遠看到了杜錚，披一身霞光佇立在西緣的戰壕前沿，面向東方，在暮色中呈現出一座偉岸的剪影。他目光丈量的前方，由近及遠是青山綿延，峰巒起伏。一片若隱若現的群山，如大海中的小島一般在霧海中浮現。

她選好角度，立馬攝下幾張照片。走近杜錚：“杜排長，在想麽咯呢？”

仿佛大夢中被驚醒一般，杜錚“啊”了一聲：“文記者，你還沒走？”

“啊，你想趕我走？——這時候，要我到哪裏去？是不是想讓我成為豺狼虎豹的美餐？”

他目視前方，異常冷峻：“豈敢？我是說文記者在我們一群男人當中過夜多有不便。”

她吃吃一笑，想起小時候就與男孩子一起光屁股下河洗澡。不過，這時候可不能對他說這事，否則自己面子掛不住。

杜錚看來，這笑，仿佛是自己的隱私被對方窺破了一般，連忙用右手揉了揉眼睛借以掩飾。

文淑祺馬上察覺出異樣來：“杜排長，你有心事？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已經流露出來了，我發現你在拭淚。”

“是嗎？不瞞文記者說，站在這高山之巔，面對這莽莽群山，我想讓目力穿透山岡，找到故鄉……”

眼前是萬山重疊，無邊無際，遠方已淹埋於霧海之中，哪能想看便看到什麽地方？

她好奇地問：“杜排長，家是哪兒的？”

他不言聲。

難道他聽不清楚？文淑祺又重覆問，他才緩緩轉過身來，聲音哽咽：“南京！”

南京！！！

誰都知道，這裏古時候叫“金陵”，有“六朝古都”“十朝都會”之稱。可自從南京失陷以後，殘暴的日軍群魔亂舞，不斷上演著人性淪喪、殺戮奸淫、搶掠焚燒的人間慘劇，導致三十多萬同胞慘死於他們的屠刀之下……日軍犯下的滔天罪行，罄竹難書！

……

這，斑斑血淚，猶如雪泥鴻爪，怎能讓人們的記憶貼上封條？！！

剎時，文淑祺的語言中樞“短路”，熱血在全身沖突，已經無法遏止，撞開了淚腺，如泉水奔湧……

她明白，這一問，肯定觸及了對方內心的硬傷，無語凝噎，唯有以淚水陪侍。

良久，她覺得這樣冷場於心不忍，弱弱地問：“家裏有信來嗎？”

對方咬了一下嘴唇，目光堅毅：“現在，郵路不通啊。”

沈默了一會，他嘆了一口氣，無限傷感地自言自語：“七年了——父母和妹妹也不知還在不在人世！”

而他跟隨的這支部隊，從南京撤離後輾轉幾個省，官兵當中，便只剩下他和葛二壯了。

他指著遠處一位面頰削瘦、口含煙鬥抽旱煙的老兵，說他就是葛二壯—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，也是他這個排唯一一位參加過淞滬會戰的老兵。

“……文記者，過後你可以找老班長好好聊聊，他經歷的事情特別多。”

杜錚從資料上看到，淞滬會戰中，敵我雙方投入了上百萬的兵力。他說，作為這場大戰的親歷者，葛班長肯定有諸多感受。曾聽他說過，他是“七?七事變”之前到的部隊。不久，便從漢中開赴上海參戰。

葛班長曾提到淞滬會戰中的羅店，這地名是後來聽到他們長官講的，他說自己這樣的小兵，當時是不可能曉得這事的。

在吳淞口附近，是大戰雙方爭奪的焦點。

雙方就此投入了大量兵力，不惜血本進行拉鋸戰，陣地幾易其手，激戰空前悲壯慘烈，雙方死傷累累，血流成河。這裏，就象是一座巨大的“磨房”，每天輸入大量活人，卻被碾爛成漿。

當時，鬼子天上有飛機、海上陸地有炮火支援，要是硬拚，肯定不行。他們的師長王耀武將軍采取以自已的長處攻擊敵人短處的辦法，巧妙地指揮部隊運用夜戰、近戰等方式，襲擊敵人，連連得手，不僅多次打退鬼子進攻，還先後擊斃了日軍聯隊長竹田和炮兵聯隊長莫森，受到總部表揚。

雖然他們取得了一些戰績，但這並不能證明什麽。最重要的是，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戰局。因為自己的部隊，畢竟不能和對手的軍事素質相提並論。

由於面對的是一支能快速進行戰術轉換、訓練有素的日軍，加上實力懸殊，從而導致了這場舉世矚目的戰爭慘敗。

杜錚從穿越中回歸現實，他情不自禁地吟頌：

故園東望路漫漫，雙袖龍鐘淚不幹；

馬上相逢無紙筆，憑君傳語報平安。

“國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。感時花濺淚，恨別鳥驚心。烽火連三月，家書抵萬金……”

杜甫的《春望》這首詩，是由文淑祺起頭，兩人帶著對親人、對國家、對民族深厚的感情，一人朗頌一句，當到“家書抵萬金”一句時，杜錚停頓了。

文淑祺順著他的目光，驚異地發現，不知什麽時候，周圍已站滿了士兵。雖然不少人目不識丁，在他們看來，這些詩就如火星語言一樣，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，他們只有看著“表演”的份兒，但對故鄉、對親人思念的情感是相通的，他們臉上已掛滿了淚珠……

文淑祺受到感染，眼眶溫潤，高聲問：“弟兄們曉不曉得，杜排長的家鄉就有三十多萬人慘遭日本人的毒手？”

士兵們面面相覷，不知是沒有聽說過還是覺得太慘絕人寰了，不作回應。

過了一會，有人大喊：“長官，我們一定要打好每一仗，早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。”

“長官，我們打到南京去，為你的親人報仇！”

……

杜錚聽著令人激情澎湃的口號，眼含熱淚：“弟兄們，別說了，不管來自前方還是後方，日寇之仇，不共戴天！為了我們的國家和百姓，我們要努力殺敵，竭盡軍人天職。要知道，中國大地不論哪兒都是我們的家。我們當兵的，都有責任和義務保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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